【原】聊聊《说文解字》中 那些“杂物奇怪”的字所体现的文化含义~
提到《说文解字》,想来大家都不陌生,这是一部古代典范字典,总共收了九千三百多字。今天想和大家分享的是,《说文》中常常记录了一些在古人看来很神奇,或者称为祥瑞的事物。
许冲(许慎之子)在《上说文表》中曾提及“杂物奇怪”类的内容,虽长期被研究者忽视,却折射出汉代天人观念与大一统秩序的深层逻辑。这类特殊事物在《说文》中被系统收录、分类与说解,既展现了汉字体系的包容性,更承载着鲜明的时代精神。刚好又看到一篇类似论文在说到该内容,于是有了本期内容。
一、“杂物奇怪”的内涵:从“怪变之物”到“政治符号”
“杂物奇怪”并非《说文》首创,其最早见于出土汉牍《苍颉篇》“百虫草木,兵甲器械,禽兽虎兕,杂物奇怪”,指难以归入常规物类的怪异之物——“杂”言其类别特殊,“奇怪”言其属性反常。先秦至西汉早期,其内涵多集中于两类:一是鬼神异变之物,如《礼记・祭法》中“见怪物” 的山神;二是奇珍罕见之物,如《墨子・七患》中“以备车马衣裘奇怪” 的远方贡品。
汉武帝之后,随着政治文化的剧变,“杂物奇怪”的内涵发生重要拓展。一方面,在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影响下,鬼神异变被赋予“祥瑞”内涵,成为天意对王朝统治的肯定,如《史记・孝武本纪》中“怪物与神通”的封禅符号;另一方面,随着汉王朝疆域扩张,殊方异物成为“大一统”的物质象征,《汉书・西域传》“殊方异物,四面而至”即展现了这一图景。至此,“杂物奇怪”从边缘知识升格为承载政治意义的核心符号。
二、《说文》对“杂物奇怪”的收录:祥瑞与异物的系统呈现
《说文》以部首为纲,对 “杂物奇怪” 进行了细致收录与分类,可分为 “祥瑞” 与 “异物” 两大类,每类下又包含丰富子项,且均有明确的训释依据。
(一)祥瑞:天人感应的符号载体
祥瑞是“杂物奇怪”中与政治合法性关联最紧密的部分,《说文》收录的祥瑞可分为四类:
天文气象:如“气”,《说文》释为“云气也”。两汉时期,云气被视为时政吉凶的先兆,《史记・天官书》载“日旁云气,人主象”,高祖刘邦起事时更被附会“上有赤色云气”,许慎的训释直指其与王朝兴衰的关联;又如“祲”,《说文》释为“精气感祥”,引《春秋传》“见赤黑之祲”,强调其为阴阳相荡的产物,与水旱灾害、王政得失直接相关,体现了汉代“天人相感”的政治哲学。
嘉瑞草木:如 “芝”,《说文》释为“神艸也”。芝草既是太平盛世的符瑞(《白虎通・封禅》“芝实茂”为德至山陵之兆),也是仙者所食的神物(《论衡・验符》“芝草延年”),许慎的训释统合了这两层含义;又如“萐莆”,《说文》明言“瑞艸也。尧时生于庖厨,扇暑而凉”,呼应《孝经援神契》“王者德至山陵,则阜出萐莆”的说法,将其与帝王德行绑定。
神异动物:如“凤”,《说文》详释其形“鸿前麟后,蛇颈鱼尾”,产地“出于东方君子之国”,并强调“见则天下大安宁”,引黄帝之臣天老的描述佐证其神圣性,凸显凤作为周代以来核心祥瑞的地位;又如“虞”(即驺虞),《说文》释为“白虎黑文,尾长于身。仁兽,食自死之肉”,引《诗》“于嗟乎,驺虞”,承袭汉儒“王者修德则至”的观念,将其纳入儒家伦理体系。
宝鼎:“鼎”作为人造物,《说文》释为“三足两耳,和五味之宝器也”,引“禹收九牧之金,铸鼎荆山”的传说,强调其“协承天休”的功能。汉代视鼎为“王者之瑞”,武帝后多次“得宝鼎”,许慎的训释既彰显其历史渊源,又强化其作为天命象征的意义。
(二)异物:大一统秩序的物质见证
异物多指来自异域的珍奇之物,是汉王朝“声教所暨”的体现,《说文》收录的异物主要包括四类:
珍奇玩好:如“珊瑚”,《说文》记“色赤,生于海,或生于山”,既点明其物理特征,又提及多元产地。《盐铁论・力耕》载“珊瑚出于昆山”,且与璧玉同为“国之宝”,可见其作为西域贡品的珍贵性;又如“珋”,《说文》释为“石之有光,璧珋也。出西胡中”,即西域的“璧流离”,《汉书・西域传》载罽宾国出此宝,汉王朝更派译长“入海市璧流离”,其收录体现了汉代对西域珍宝的关注。
异域草木:如“櫾”,《说文》释为 “昆仑河隅之长木也”,徐锴、段玉裁考证其即《穆天子传》中的 “姑繇之木”、《山海经》中的 “榣木”,将神话中的西域奇木纳入文字体系,展现了对远方世界的认知。
远方动物:如 “”,《说文》详述其特征“马赤鬣缟身,目若黄金”,产地与历史“犬戎献之”“西伯献纣”,印证其为著名西域珍马。《逸周书・王会》《山海经》等均载其事,可见其在异域贡物中的代表性。
山川精物:如“蛧”(即魍魉),《说文》释为“山川之精物也”,引淮南王说其“状如三岁小儿,赤黑色,赤目,长耳,美发”,并引《国语》“木石之怪夔蛧”,将其与鬼神区分,归入“杂物奇怪”,体现了汉代对自然精怪的系统分类。
三、编纂体例与文化逻辑:部首体系中的秩序构建
我们再来谈一下《说文》对“杂物奇怪”的编排,许慎他绝非随意收录,而是通过部首体系构建了一套文化秩序:
从部首设立看,祥瑞因承载重要政治与经学意义,立为部首者多达 10字(如“燕、来、龙”),而异物仅3字(如“犛、象”)。“燕”作为商代受命祥瑞,虽无辖字仍立为部首,因“反映了古代重要的政治生活”;“来”关联周人“受瑞麦” 的天命传说,“龙”则为汉王朝的象征(刘邦为 “赤帝子” 传说),三者均为“圣受天命” 的核心符号。
从部内排序看,祥瑞多居“部前”(占比47%),异物多在“部中”“部末”(占比45%、50%)。如《虫部》中,祥瑞“螣”(神蛇)居前,“蛟、螭”等居中,而异物“蜃、蛧” 等居末,体现“训义美者列于前” 的原则,暗含 “祥瑞统摄异物” 的文化等级。
四、“小学”背后的时代精神
此处的“小学”不同于今天我们理解的,它特指古代语言文字的学问,一般分为“文字”、“音韵”、“训诂”三个门类,大体相当于今日的“中国语言文学”。
再说回到本期话题。《说文》对 “杂物奇怪” 的阐释,远超文字学的范畴。祥瑞的收录,呼应了汉代天人感应的经学思潮,将“天意”具象化为可感可知的符号;异物的记载,则见证了大一统王朝的疆域开拓与天下观念。二者共同构建了“博大而有序”的世界图景——天地万象皆被纳入汉字体系,而秩序的核心,正是汉王朝的政治合法性与文化优越感。
从“气”的云气兆应到“凤”的天下安宁,从“珊瑚”的异域贡品到“”的远方良马,《说文》中的“杂物奇怪”不仅是文字的集合,更是两汉文化精神的缩影,为我们理解“小学”与经学的交融、知识与权力的互动,提供了珍贵的视角。
就聊到这,我们明天见~
参考书籍:
孙凌康,孟琢.《说文解字》“杂物奇怪”考[J].国学论衡,2025(01):201-213+357.